我的母校紅星小學




人生最溫暖的記憶,繞不開曾經就讀的校園,特別是黃發垂髫時最初的啟蒙。小小的身影,稚嫩的臉龐,胸前鮮艷的紅領巾,那扇神圣的大門,那些或慈愛或嚴厲的面龐......都是腦海中珍貴的影像。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我們有了對世界的初步認知,收獲了真摯美好的情誼,書寫了一個又一個妙趣橫生的故事。本期,王樂天先生講述母校紅星小學的故事,娓娓道來少年幸福時光。

我的母校紅星小學
文 / 王樂天

母校紅星小學位于永強區白水鄉殿前村的中心地帶,而南門、廟上、前街、虹橋等四個自然村就像四枚棋子,以學校為中心撒落在“棋盤”的四周,學校的生源也分別來自上述的四個自然村。它是一所極其普通的鄉村學校,校門面東,隔岸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學校前身系一座王氏宗族祠堂,有著簡陋的天井式院落。平房的教室低矮簡陋,桌椅破舊,光線昏暗,左右墻壁分別對稱貼著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華國鋒等六位偉大導師的巨幅畫像。教室沒有窗玻璃,糊窗紙早已支離破碎,到了冬季,朔風于其間暢通無阻,自由穿梭,簡直可以用凄厲來形容。我們每天坐在吱嘎作響的方凳子上,在偉人們慈眉善目之下上完必須的課程。那時的同學們從來不嫌自己的校園寒磣,反而過得平靜安恬,快活無憂。

▲作者原來就讀紅星小學沒有了
己改成王瓚家廟
從學校的大門進去,正對面的禮堂赫然在目,是用來舉行重大活動和師生聚會的場所。禮堂的中央筑起一個有著高高臺基的水泥平臺,高臺上面的橫梁上可懸掛紅布橫幅,內容根據會議中心而定。禮堂面積雖不大,但吊頂高,四根圓柱形的粗壯木廊柱分立在禮堂的四角。我們從教室里搬來凳子,一排排面向高臺坐著,在這里舉行開學典禮、文藝演出或各種名目繁多的大會,因容量有限,學生濟濟一堂,連兩邊的天井也常常坐滿了人,共同聆聽校長的講話或觀看演出,與昔日此地的宗教儀式已經是南轅北轍了。記憶猶新的是,來自城南村的學長王會清高我二三屆,他愛好文藝,吹拉彈唱俱佳,尤其吹管樂器似乎有一種無師自通的悟性,是學校的活躍分子,但凡有重大活動或節日,他是理所當然的男一號。王會清在臺上從不怯場,那種自信,那種躊躇滿志,那種臺下鴉雀無聲的個人秀,是他在小學就讀期間的高光時刻。因此,他曾是全校師生共同矚目的吸睛人物,無數目光迎來送往。后來,王會清長期擔任城南村的支書,是當地很有威望的大隊干部,在他的任上,銳意進取,埋頭改革,把鄉村建設弄得風生水起,在鄉親們心目中樹立了很好的口碑,可謂眾望所歸。

學校門前的曬谷場曾經是殿前村最重要的集會地點,平時通常被農家用于攤曬柴草、稻谷、咸菜、紅薯條、打豆莢等。由于條件的限制,學校便就地取材,將曬谷場開辟為操場。于是,曬谷場亦成為我們上體育課、做課間操和玩耍游戲的地方。上課時,我們總是企盼著下課鈴早點響起。那時沒有電鈴,上下課均用手工敲銅鈴。銅鈴懸掛在高高的房梁上,墜著一條長長的繩子。到了上下課的時間,值班教師會從二樓的大開間辦公室或者更里面的小辦公室,來到二樓的樓梯口。他們趴在木質欄桿上,牽起繩子,晃晃蕩蕩地敲出鐘聲來。每天早上斜挎著書包去上學,正襟危坐在教室里,對我們這些小孩子而言簡直就成了一種刑罰。于是,課間便成同學們最為開心的時刻。鐘聲一響,解除禁錮的同學們就似放馬歸山,蜂擁而出,在曬谷場撒歡,追逐、奔跑,玩游戲,甚至打架,男孩子傾向于那種暴力游戲,而女孩子則偏愛跳繩或跳橡皮筋。做課間操時,全校十來個班幾百號人整整齊齊地在曬谷場上排好隊伍,蔚為壯觀,具有極強的視覺沖擊力,大家就著廣播里所播放的鏗鏘有力的喊操節拍,體育老師在前面做示范動作,同學們伸胳膊踢腿彎腰,撲棱棱地響,很有氣勢。等鐘聲再次響起,曬谷場即刻恢復了寧靜,除了個別教室偶爾的瑯瑯書聲外。
一個水泥澆注的高臺矗立在曬谷場的最南端,這是男孩子課間撒野打架、活蹦亂跳的地方。在此,我們曾經一次次跑上石階,再一次次在高臺上勇敢地跳向地面,樂此不疲。這里曾做為批斗的主席臺,亦是平時村里放露天電影拉幕布的戲臺,同樣的空間,卻賦予了完全不同的性質、意義?绰短祀娪,是童年里一個發光的詞語。一俟晚上放映露天電影的時間,我們就端著各式各樣的小板凳,坐在下面,耐心地等候著,似乎比平時上課要認真得多。彼時所上映的無非都是《紅日》《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等紅色經典老電影,但卻永遠不會缺少觀眾。而不少人或許至今還能如數家珍地搬出鏤刻進他們記憶里的那些電影名字。
▲原紅星小學邊的石橋,還在。
小學同學的構成非常奇怪,當時,鄉村多子女,兄弟姐妹在一所學校甚至同班的情形屢見不鮮,班級里亦有不少上年級的留級生。印象最深的是班級有一對同桌,系舅甥關系,外甥姓林,舅父年紀在班級中屬于“大哥大”,是個嚴重的厭學癥患者,讀書時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上課時狀態很沉靜甚至無精打采,可一到放學立刻神采飛揚,像換了種活法。倆人小學畢業后都輟學了。之后,林姓同學隨父親外出養蜂,遠走他鄉去謀生。他們帶著蜜蜂奔波在外,就像吉卜賽人一樣,居無定所,輾轉在全國各地,過著候鳥般的生活,風餐露宿習以為常。八十年代后期,他開始轉型經商,承包工程,娶妻,生子,在充滿詩情畫意的田園給自己建起了一棟別致氣派的三層洋房。而他的舅舅與同學們完全失去了聯系,渺無音訊。
對于班級,至今還有一個鮮活的細節讓我銘記在心。上學后,我坐在第三排的中間位置,而我的同桌王向群,穿著整潔,皮膚白嫩,梳著高高的馬尾,玉白的膚色加深著不可貿然親近的孤傲。最為重要的,是在我坐下之后,她便用鉛筆在課桌的中間,為我倆畫下了一條楚河漢界,并用甜甜的細聲告訴我說,涇渭分明,彼此誰都不能越過,寫作業時,誰的胳膊,也無權觸碰誰的胳膊,明顯要同我劃清界限。從此,我們心照不宣,井水不犯河水,在老師調換座位之前,這種現象整整持續了三年,才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不無巧合的是,她的父親王友光先生后來居然成了我的初中數學老師。與王向群同桌時,調皮的我曾經用刀子在桌面上偷偷地剜出一個圓形的豁口,可不知哪位同學告密,事情敗露后,課間,我被任課老師叫到辦公室,施行罰站。最后妨礙于母親的面子,他才網開一面,并未沖我大發雷霆。后來,我們這個班就走出三位大學生、一位中專生。作為曾經的班主任,母親說起當年的學生,她的言談中總洋溢著一種自豪感。當時的農村能考上大中專的孩子屈指可數,因此,對于這個偏于一隅的鄉村小學也是一件頗引以為豪的事情。

(二)

母校中,讓我記憶深刻的是禮堂后面的一座廢園,它的南西北三面均是高聳的圍墻,平日里面長期荒蕪,顯得幽靜。廢園里貯立著一棵高大的枇杷樹和無數棵蓖麻樹(如今,那棵枇杷樹還常常無端地闖入我的夢境中,讓我魂牽夢繞)。每年枇杷樹掛果后,在碧綠的葉子掩映下閃著黃澄澄的光亮,強烈地誘惑著,刺激著孩子們單純的味蕾。于是,總會有一些熱愛獵奇的孩子想方設法從北面最背僻的一大截圍墻處翻墻而入,在高高的枝椏上偷摘果子嘗鮮。廢園里一片黯默的綠色中夾雜著一些高及人腰、并不知名的野花,或黃或紅,但無生氣。因院門常年關閉,少人問津,也更加深了此地的復雜性和神秘感,對我們一直具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力。而平日總是顯得幽靜,里面長期荒蕪,雜草叢生,善于匿蛇,常會見一條帶著鱗片的花蛇在午時哧溜穿過草叢,令人畏懼。讀書聲掩蓋不住單調寂寞的時光,偶爾也有一些高年級不安分的同學扒開教室窗戶上的木條,從窗臺上直接跳入廢園,可他們在里面轉了一圈,似乎沒有收獲便回來了。

▲原紅星小學前面的百年榕樹
上學前必須經過此樹
父親在紅星小學執教期間,幾乎教過除音樂外的所有課程,并擔任過多屆的畢業班班主任。而作為七七屆的班主任則是他教師生涯最為高光的時刻,當年,這屆畢業生小升初前夕,他居然完全猜中了語文考試的作文題目,班級的語文成績有了大幅度的提升,幾乎班上所有的學生都順利地考上了鄉初中部,這也成為學校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事,在永強區教育界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由于在七十年代后期的鄉村,小學還算正常,人頭攢動。到了中學人數緊縮,只差腰斬,一截又一截地被割走,小升初的概率大約只有30至40%左右。
父親除一身撲在教育事業上,亦以書法聞名當地,并養成了蒔弄花草的愛好。因此,學校的廢園曾經就成了父親一個人的天地,他利用業余時間在里面種植了諸多中草藥,其中有一種飛來鶴的野生草藥,繁殖極快,可用于治療小孩積食腹痛,常有附近的村民前來討取。周末,父親常按《中草藥圖譜》,到瑞安、樂清等地采集新的草藥,從此豐富了園內草藥的品種。在鄉間幾乎無草不入藥,家人偶爾染恙,父親便會到學校的后花園采摘一些新鮮的草藥進行搭配,將體積很占地方的草藥生水浸泡后,放在一個黑色粗樸的陶罐里相繼用文、武火煎,潷出濃褐色的汁,雖然多種草藥交糅后的湯汁微苦,但服后的療效顯著,神奇的感覺也使從此我產生了一種對民間藥方的崇拜,也曾萌發過跟父親學種草藥,但此念如云,轉瞬就散了。

▲原紅星小學對岸的建筑物,還在,
原來是一家小工廠,現在己關閉。
有時,我和同學會跟隨父親,通過學校唯一的公用廁所邊的側門進入廢園。面對沉重的木側門,父親先要撥掉門閂,再打開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然后才能跨出那個僅容通過一個人的木門。廢園入口的左側,毫無章法地長滿了一些尋常見慣的無名花草,一些地方已是茅草及膝,期間也生長著有明顯待征的谷穗一樣蓬松的一簇簇狗尾巴草,這種被《本草綱目》記載學名為莠、光明草的植物,因為它長得生動活潑,毛茸茸的樣子令我們每一個孩子愛不釋手。這種印象一直保留至今,如今,每每在野外看到狗尾巴草,總有一種親切感,仿佛看到童年的玩伴。
在廢園里,我們可以捉蝴蝶、蜻蜓,遇上好運氣的話,也會意外捉到長著兩根細長的觸角、花色迷人的天牛,還能聽到高高的蓖麻樹上的蟬鳴以及草叢里不知名的蟲子的叫聲,有的短促有的悠揚。我們進去走得匆忙,作為一個無名的闖入者,往往會驚擾了蟄伏在草叢中不知名的鳥雀,它們倏忽飛起,沖向天空。使我意識到,這里不止是藥物王國,也是動物們的家園。當然,廢園里最多是我們叫不出名來的草藥:活血丹、車前草、薄荷、野山楂、牛膝、七葉一枝花、燈心草……彌漫著一種中草藥氣息。淡淡的,若有似無,卻又不絕如縷,讓我不時生出一種置身于中草藥花園的美好錯覺?梢哉f,這些草藥傾注了父親的心血,也完全成了他可以炫耀的資本。教學之余,他常去打理他們。在廢園中,他會很耐心地教我們識別,并詳細講解這些草藥的藥性、功效及栽培方法。
▲原紅星小學邊的白水供銷社,
只剩這間了,其余皆拆掉了。
約翰.列儂說過:“所有你樂于揮霍的時間都不能算作浪費!爆F在想來,在我所能憶及的日子里,在紅星小學那五年的求學生涯應該是我過得最為幸福的時光。光陰荏苒,那種不知稼穡、不知艱辛的少年幸福時光已無法復制,更無法重來。后來,由于生源銳減,加上上級部門為了整合教學資源,在2003年的秋天,母校紅星小學終于被歸并到教學條件更好的鎮中心小學,因此,母校關停并轉似乎也理所當然。于是,這所擁有文革時代意味名稱的小學,便不復存在。沒有了母校,相思自然無處安放,如同沒有了家,變成了生無依托的人。曾經的母校只能留在我的記憶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