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底鄉關——從下垟街到寺前街




“故園此去千余里,春夢猶能夜夜歸”。故鄉總是讓人魂牽夢縈、割舍不下的,它是一代人與鄉土的記憶。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大半的中國人經歷著有史以來規模最大、時間跨度最長的遷徙,從農村到城市,從泥土到霓虹。過去的痕跡在時光流逝中逐漸消失,但記憶中的故鄉不曾遠去。
故鄉的記憶像一縷飄渺的炊煙,總在每一個靜靜的黃昏裊裊升起。又像電影里播放的鏡頭,一幕幕清晰地展現在眼前,回到那個早已泛黃的歲月,那些陳舊的故事,那些逝去的流年,又依稀陳現。
點擊收聽

朗讀者:陳茜茜




夢底鄉關
——從下垟街到寺前街
文|方長山

下垟街的中間一段,九村、永民、大塘接界的地方,有一個三匯頭的河灣,臨河南岸是海濱供銷社、注射針廠。河上造橋,名范公橋。橋北岸有電影院、照相館,電影院北接針織廠。合作化時代,這里是下垟街重要的集體工農產業中心。
因此,從下垟街到寺前街,以范公橋為重要的節點,而且有水陸兩途。

▲范公橋頭,攝于1985-1986年間
先說水路,從供銷社門口上船,西行過姊妹橋,右折北行經新河到滄頭下,稍折彎便是南頭灣,上岸到寺前街或者糧管所。下路人載稻谷到糧管所大都經由此道。糧管所前也是河灣,晚稻征購時節,船只往來交錯,挨排擠的挪不動,水都泛黑了,蕩漾著菜葉。人聲喧沸,至暮不歇。暑熱未消,太陽刺得頭背辣辣的,谷糠殼的塵芒撲的滿身都是,混合額角、胸背的汗水一條條蜿蜒而下,濕透衣褲,格外燥熱。農民擔抬糧谷上岸,人山人海,排隊等候驗收。糧管所的檢驗員持鐵管一根,扦到余熱未散的新谷里,抽出,管中有谷,撮幾粒磕一下硬度,再劃定等級。農民顧不得抹汗,眼巴巴盯著那高高的臉,乞請加一等級。糧管所很大,鐵門很高,糧倉一棟一棟,走也走不完,征購的新谷子沙沙響倒滿一屋子,空氣中滿是谷子的燥香。整個永強的糧食集中于此。

糧管所東面緊挨著區中心小學和區教辦,教辦一樓朝南開了半間向陽的文具店。河灣南向有一片做閥門的廠區,矮房子密密挨擠,路邊堆電焊,白光嗤嗤閃,火星四濺,人不敢直視,也有切割金屬、敲打鐵皮的。落雨了后,路中都是銹水。
八十年代開了一條下垟街到寺前街的輪船線路,票價2角,系蓋竹篷的梭船,配了柴油機發動,人坐船艙中左右兩列對排,不過十幾人,從范公橋河埠頭上下。船駛出河灣,擘開水面,一往無前,柴油機發出有力的噪音,河面上震的很遠。過姊妹橋向北,兩岸盡是稻浪。永梅公路造成后,輪船也就消歇了。1985年我從糧站的書店買過一本姚耕云、孔仲起的《山水畫譜》,搭輪船回來,同舟一個湖北女子和人們攀話,也翻看了我的書,大大勉勵一番。彼時下垟街亦有人販來舊閥門,重新除銹噴漆倒賣的,大概需招工一些外地人吧。大概1996年之后,以錢代糧,省卻了農民征購的煩勞。此間四川人、貴州人大量涌來永強了,一時下路農村中的豬欄廠、農具間簡單粉刷后多被租出,滿路都是肥肉炒辣椒味。肥碩的婦女,著民族服裝,地上牽個娃,背簍里一個娃,肚里一個娃。2006年取消了延續二千年之久的農業稅。船來船往的糧站安靜了。巷子里小青年三五個擠著一輛摩托橫沖直撞,文身,耳環,大音響,殺馬特發型。這是后話了。


第二條是陸路,從范公橋向北,沿河岸過針織廠,左折,過賣柴橋北上;倘循下垟街北向直走,則過大塘、小塘、蟾鐘、沙村等再折彎到滄頭下,其間多是農田、河瀝。
買柴橋下有分叉兩道。其一沿河西行,經衙前村,到永昌堡北門,右折北行,沿河走到三都,過橋亦是南頭灣。衙前村路中有巨宅,石墻以巨石壘砌,光滑如削,高一丈有余,墻上長了瓦松,南向開拱門兩處,俱不甚闊大,前有門當。宅前有道坦,足以聚集數百人群。宅中東北角有大井,飼有紅魚,經年不涸。十幾年前,石墻拆了,起了新屋,出租開店。據說護井的老人過世之后,有一陣子井無人養護了。

過巨宅百二十余步,為姊妹橋,系四個大條石搭建,條石厚且寬。上下甚有坡度,我四五歲時隨阿婆過此,不敢上橋,阿婆立橋中,呼我:別怕,慢慢走來。慈容至今猶記。臨岸兩側橋墩之下有夾墊石礎條,桌面大小。三十幾年前過此橋下,常見棄嬰或者流浪漢,黑乎乎的裹成一團。橋畔榕樹如巨室,罩著河面。也有小孩上樹跳水嬉戲。于我是不敢的。該條路上頗有頑劣小孩結伴攔路盤問圍毆往寺前街去的下橫路小孩。午后回程時,夕陽一如既往地泛漾水面,抹去令人憂懼的痕跡。

▲衙前姊妹橋邊,拍攝時間大約在1985年
姊妹橋為五百年前溪橋翁所造。溪橋翁樂善好施,亦曾資造沙城(土夅),永昌堡南門東甌王廟以其配享東甌王。彼時,該橋通往下垟街及東海灘涂,為鹽民必經之路。巨宅則為明末英橋王良心所造,大概是要防寇,與永昌堡內外呼應。
下姊妹橋,也有兩道,其一北行過永昌堡北門,右折北行,過普門,到南頭灣。路中也可以經由太師路北行過張璁祖祠,到陳宅浹橋頭。其一右折過新路,經過丁士德老師的屋后小路西行幾百步到太師路,再北上到陳宅浹。丁老師家附近頗有人家,散在田間,屋前屋后有樹,有花,有蜜蜂。我還偶遇過丁老師在自家屋后做農活。
第二條陸路,過買柴橋往北垟方向走,經田間路到滄頭下。此間農田甚廣,分屬永民、衙前、滄河村。其中我們村的有96畝,二十年前被征收開發為房地產,一部分起了南洋錦園,剩余的最近二年才動工。然而30年前是我們去寺前街最常走的路,可避開城北的頑童盤問追打。我們在田埂里往寺前街方向跑,任由風追著我們,稻葉擦過褲管索索響。田間有小路二條,其一沿新河往北走,另一條則是沿東邊一條河浹往北,中間有一處“桃花島”,其實并無桃花,只是一個蘆葦蕩,中間一個土墩,長三丈左右,闊一丈左右,夏日里長滿葦草,藏在田間不為人知。秋冬季節,蘆花里歇了野鴨,“島”上頗有鳥糞,水清涼的很,但不深,淤泥腐殖也看的清。霜過后,河浹的水也干了,河泥軟軟的,小心翼翼地過去“島”上,翻跟斗,三腳跳,坐在衰草上看夕陽。農人煨了火泥,風里彌漫柴灰的香味,黑乎乎的農田仿佛熏醉了。
兩條田間路匯到滄頭下,是一條青石古橋,橋柱甚高且細,似高腳老嫗,飽經風霜。橋頭各有大榕樹一株。橋北樹下有二楹神廟。廟門畫秦瓊、尉遲敬德、程咬金、楊林。秦瓊俊朗,尉遲黑臉,程咬金扛長柄斧、楊林小花臉持锏。柱間畫值日、值周二神,青面獠牙,作負牌踏浪和飛空狀。前廊左青龍右白虎,藏頭露尾,極盡氣勢威猛。正神可能是楊府爺或者陳府爺,睹之凜然。邊上土地公公,慈眉善目。每過橋,坐廟廊看畫乘涼,牛奶樹落了一地的樹葉,樹須垂掛的差不多及地了,黃昏間雀兒鼓噪,鬧兮鬧。橋下便是滄湖,水闊風涼。
從滄頭上到南頭灣是很熱鬧的一個河灣,滄頭上匯合滄河、普門等村的河道,舊時也是賽龍船的地方。百年天主教堂,鐘聲意味深長,隨風穿過農田、河流、村鎮,下橫路或許也聽得見。
大概1990年,永梅公路從農田里通過,路邊造了房子,房后仍是稻田蛙鳴,十年后,土地賣了,美好的田間回憶退入夢境,慢慢溶為碎片直至消失……


